尋找香港父親

文/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副教授 何慶基

 

認識侯俊明已有二十多年,當時在香港藝術中心任展覽總監,對台灣藝術深感興趣,更被一位「六腳侯氏」的作品吸引。侯俊明的創作,有其與別人不同之處,他不單採用民間版畫的風格,內容上亦借用宗教、民間的圖像文字傳統,「懺文」、「勸善文」等轉化成既新復舊「警世文」,來處理個人思想情緒、慾望和道德間的矛盾,以至針對當前的社會虛假荒謬的狀況。我一直都喜歡侯俊明的創作,因為他沒刻意套用西方當代藝術的語言,無論是風格技巧以至內容,傳統特別是草根味道濃郁,但有時候卻又可走出獨特而無從追踪其創作軌跡的創作。反而從他的生命歷程可以一睹其創作歷程的伸展。

1996年我在哥本哈根的一個大型國際藝術展中負責策劃亞洲部份,當然邀請了侯俊明作台灣代表,他運來的一個貨櫃箱裝置,為主辦者和觀眾帶來令人驚恐的美麗。在貨櫃箱內製他利用碎破鏡子夾雜在色彩強烈對比的紅綠之間,效果震撼,風格和那些版畫截然不同,但感覺以至內容上,仍然十分侯俊明。走進貨櫃箱後觀眾自我的影像被碎裂玻璃切割,但又被無限量的擴張,但又分散於無盡既鮮豔又相互矛盾的色彩之間,裝置既迷人也又充滿矛盾張力,儘管使用與其版畫不同的語言和表達模式,但內容仍然相當一致的。

侯俊明為人溫純樸實,與其早年作品的急激粗糙迴異但性格鮮明,創作是基於不能逃避地需要處理內在思想感情、內在需要和情慾的衝動等,無論任何表述語言,這感覺仍然強烈。因為藝術對侯俊明來說,不是用來搞新意思或製造美感,而是有逼切性地去處理生命中的種種掙扎。

侯俊明在九十年代已與香港在藝術創作上結緣,回歸前香港氣氛沉鬱,1996年香港藝術中心邀請了他和吳瑪俐,還有大陸的宋冬和林一林,和香港年輕藝術工作者如曾德平及一群中大藝術系學生參與《展場之外》的藝術活動,透過公共空間藝術創作來呼應香港人面對回歸的焦慮和恐懼。在港期間侯俊明設立痛苦熱線,讓港人打電話去表述面對回歸的苦楚。然後再以大型猶如「警世文」的版畫-《香港罪與罰》,述說因為犯了什麼罪因此有什麼懲罰,以傳統中國人的罪孽報應形式回應回歸前的港人心態。他甚至扣上傳統中國犯人的刑鎖在灣仔游走,作為港人因罪受罰的宣示。這種走進民眾,表述探索內心的思緒和心理狀態,在早年的創作已經成型。

痛苦折磨後的新階段

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侯俊明失婚後,一直備受無微不至地照顧的他,生命處於半癱瘓的極度沮喪狀態,這時候的心理狀態,在1998年開始的《上帝恨你》系列中反映出來,作品充滿絕望無助又自責,這巨大冲擊所引伸出的變化,多了重重的自我反省,雖然作品所使用的語言、那些民間藝術色彩仍然持續,但過往那強烈的自我中心開始鬆解開來,除表述自我和異己的世界觀外,亦開始關注與其他人的關係,除了自己和自己怎看其他人之外,也觸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糾纏,多了探討人與人的關係,特別是與親密的人的關係。這些變化除了婚姻上的沖擊,也隨著年紀成長而逐步浮現,特別是2002《米朵之父》、2005年《米夏元年》系列的出現,反映出當侯俊明之後成為了父親,新的思考議題開始出現,包括與兒女的關係、互相的認識、責任等,外邊的世界已不再是個容許他輕易地從個人角度批判的世界。

慘痛經歷令侯俊明思維範圍擴闊,也不停留在自我的世界,開始留意、關心「他者」的存在和感覺,也明白到藝術對心靈療癒的功能。事實上,他早年的創作,某程度上都是為了處理自已的一些情緒、思想的工具,現在卻把藝術療癒的工作推展至其他人的層面。藝術是把他帶離深谷的有力工作,也可幫助他人自我認知和整合,例如2007年開始至今,他陸續帶領的曼陀羅工作坊,以及2014年開始的《身體圖》系列創作等,便是這透過藝術進行自我營救。

侯俊明在2008年開始的創作系列《亞洲人的父親》,正是要探討這份親密關係。他分別於日本、台灣和泰國三地進行一系列創作活動,透過邀請公眾對話,探討不同文化中個人與父親的關係及其看法,透過藝術製作加上被訪者與被訪者的對談,他的創作過程始於對話、聆聽,然後製作,而過程中被訪者也參與創作,這創作模式跟過往的個人表述包容面更廣。

2016年這創作計劃巡迴到香港,二十年後重臨香港,新創作少了當年在港製作的《香港罪與罰》系列那典型侯俊明式「因罪咎然後受折磨」的沉重和暴戾,當時侯俊明是要透過民間圖象,談因果報應,以荒誕怪異去解釋荒誕怪異,以台灣藝術工作者眼光,描繪回歸前香港的苦痛面貌。

香港父親的形象

在2016年初,侯俊明在香港進行了《亞洲人的父親》的對話和創作。在這第六個城市開展的工作,同樣是探討當地人與父親的關係和對父親的看法,但在香港把範圍縮細,集中訪問同性戀男性與父親的關係。

侯俊明作品中一直不時都出現兩性同體的現象,或許不是跟同性戀相連,但兩性卻是共同體並非可以簡單地二分。但直接引發他在這系列中以男同性戀者為探訪對象,是因為在兩年前進行《身體圖》互動創作系列時,接觸了不少同性戀者,發覺他們談論父親時的觀察以至感受較一般人細緻敏銳。侯俊明與我交談時指出「同志與父親,會比異性戀兒子談父親有更多細緻的感受,但與父親的隔閡也更大。異性戀男生可以透過對父親的模仿、學習,進而複製、承襲了父權架構下的行為、價值觀。同性戀男生常因擔心、害怕父親的不接納,加多了一層不能告知自己性傾向的秘密,彼此更加隔閡。甚多同志是不認同父親,討厭父親的,但香港的六位受訪者卻大都敬佩父親,甚至是能夠親近父親的。父親也都默默的支持著同性戀兒子。有一位受訪者說為了要避開跟父親的『同性相吸』,更疏離了父親。」

在父權主義強烈的中華文化傳統中,侯俊明的觀察有一定的準確性。佛洛依德所說的「戀母情結」(Oedipus Complex)中,兒子戀愛哺育的母親因而仇恨父親這競爭者,在戀愛男性的人中,他們與父親的關係更形複雜。

無論是西方還是中華傳統中雄糾糾權威父親的形象,加上華人傳統上對家族關係的重視,令兒子向父親坦白交待自已的性傾向,顯得特別困難,這隔閡正如侯俊明所說因此也更大。在訪問中,男同性戀者確展示對父親較異性者更敏感的觀察,這可能源於對同性較留意,但也可能是因為長期受社會歧視而出現對人際關係有較敏銳觸覺。

太強調同性戀者的角度時,會危險地忽略了他/她們跟你我一樣,深受傳統、社會和家庭約束、影響的普通人,也同樣糾纏於種種複雜家庭、社會關係中。六位香港被訪者的對話中,香港人的父親也呈現傳統文化觀中的父親形象,父親作為辛勞工作、沉默苦幹的家庭承擔人的形象清晰設立。父親是大樹,不漂亮但可遮陰,粗厚樹幹就像他辛勞的反映,而樹根深廣而深藏就像是個深藏不露的基石。訪問中有不少親密故事,而當中的敏銳觀察也不是同性戀者所獨有,但那愛恨矛盾同樣感人,相信這也侯俊明期望而且捕捉成功地捕捉的。

創作風格上侯俊明根據所得故事,沿用那以私人塑造的符號和鮮明直接的形象來述說,加上點本地符號如紅白藍膠布。效果強烈的形象,加上細膩感人的故事,在香港製作的作品,為《亞洲人的父親》系列加上了另一環節的動人色彩,期望侯俊明能在亞洲其他地方,繼續這系列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