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侯俊明的《戰慄之箋》:自信與焦慮的片段交織

文/鄭惠文

《戰慄之箋》是一套寫在版畫作品《枕邊記》上的書信,整套作品由304封信組成。從2006年11月至2007年12月,侯俊明每天創作前後都會寫信給他的收藏家陳先生,由於這段時間,侯俊明正著手將《以腹行走》的隨手畫轉變為版畫《枕邊記》,因此將《枕邊記》裁切後,就成了可供書寫的信紙。書信中,侯俊明除了談論藝術創作的想法外,也訴說了藝術家個人對生活、藝術市場的心緒起落。

死亡與復活

2000年侯俊明在臺北漢雅軒舉辦一場名為「以腹行走—侯俊明的死亡儀式」的展覽。當時,婚姻失敗的侯俊明寄望這個「死亡儀式」能為自己換得重生,只是展覽反應並不熱烈,加上現實的經濟問題讓侯俊明非但沒有重生,反而陷入了徬徨—藝術家能否成為養家活口的「正當」職業?拮據的生活困擾著侯俊明,一方面侯俊明持續創作,另一方面卻又矛盾的問自己,是否還要繼續創作?
侯俊明是幸運的,在心灰意冷時他認識了收藏家陳先生,這位「伯樂」的出現讓侯俊明對藝術重新燃起熱情,陳先生在經濟上給與侯俊明一個穩定的創作環境,在精神上成為他舒緩焦慮的對象,在那段時間陳先生的鼓勵、肯定穩定了侯俊明內心的不安,並讓侯俊明重新回到「活著」的狀態,在《戰慄之箋》裡,侯俊明寫道:「我好像又活過來。在三十七歲死掉的侯俊明又活過來了。好像又被神靈附身,要起乩了。內在充滿了動能,外在也經常被日常發生的事所感動。2007.1.20」

自信與焦慮

在《戰慄之箋》的書寫期間,侯俊明的藝術生命也經歷了重大變化。過去,市場上對台灣當代藝術感到有興趣的人並不多,侯俊明的作品要在拍賣會上綻放光芒自然不容易,他的創作僅在藝術界裡受到肯定,直到2007年的香港蘇富比春季拍賣會,《極樂圖懺》以高於預估價的12倍拍出後,市場才看到侯俊明的藝術價值。
在藝術市場上獲得肯定是值得高興的,它意味著除了學術界以外,侯俊明的創作也開始被國內藝廊、大眾甚至是海外的藝術市場所接受,現在的侯俊明似乎應該是意興風發,但這位藝術家心裡卻多了更多的焦慮、不安。對一個藝術家而言,藝術市場的成功可以讓創作者更無後顧之憂的專心創作,也會讓他有充分的資源做出更有氣勢的作品。但隨之而來的求畫者以及市場上的耳語都對侯俊明產生了干擾,加上重燃創作熱情的他,對於創作投入全部的心力,得失心也就更強。現在的侯俊明被許多無形的目光盯視著,這對他構成了一股沉重的壓力;現在的侯俊明有了更多的資源,因此對自己的創作要求也就更高。因內外在的壓力而產生的焦慮感在《戰慄之箋》裡處處顯現著:
陳兄:明天有三組人要來拜訪工作室。明天大概也就完蛋了。為了避免人家說我有了市場就驕傲不理人。(雖然我在很慘的時候就不太理人了)……所以如果有人打電話說要來看工作室,就答應,免得人家說我驕傲。但如此一來,我的《蕾絲鞭》鐵定無法順利工作完成。怎麼辦?2007.4.15

304封書信交織而成的《戰慄之箋》,就像紀錄片般忠實的再現了侯俊明這段時間的生命狀態,觀者只要細心閱讀書信裡的話語,再審視那些時而清晰工整、時而狂亂潦草的筆墨痕跡,便能在字裡行間感受藝術家既自信又焦慮的複雜情感。

偶然與錯置

《戰慄之箋》的閱讀經驗是奇妙的。由於信紙本身已經印有許多文字,當書信內容與不相干的文字、圖像並列時,觀者產生了超現實的奇幻感。從單一信紙來看,手寫的文字與《枕邊記》既有的圖、文共同創造了新的閱讀效果:《枕邊記》是發展自生命低潮時期的自由書寫、隨手畫,圖像與文字呈現的多是落寞情感,與《戰慄之箋》的積極、自我鞭策的復活狀態截然不同,但當兩個相異的時間感出現在同一個畫面後,過去與現在相互對照,既有互補也有衝突,不同的時空交錯出新的閱讀感受,就像超現時主義使用自動性技法一樣,「偶然」顯現了另一個不可知的潛意識世界。
以2007年7月2日的信件為例(圖1),當侯俊明在向收藏家抱怨自己在創作壓力的籠罩下,還得要分身處理工作室裡的各項瑣事,讓他對「管理者」這個身分感到十分痛苦。有趣的是,這樣的書寫內容與信紙上的「操縱者」三個印刷文字共處一個畫面後,令人不經意的將「管理者」與「操縱者」相互連結。對企業經營而言,「管理」與「操縱」本是一體兩面的,過去《枕邊記》裡的「操縱者」是侯俊明的自我期許,期許自己能控制好憂鬱的身心,如今,在面對藝術事業時,複雜的人事問題再次讓侯俊明感到混亂,而「操縱者」這三個字意外的補充了侯俊明的書寫文字—從過去到現在,將所有的事情安頓在秩序之內始終是他最在乎的人生課題。

(圖1).《戰慄之箋》2007年7月2日的書信

  偶然的並置所引發時空感的聯結,在2007年7月15的書信裡(圖2)亦有這樣的現象。在此封書信中,侯俊明描述著自己在西湖領略了江南風光,並希望將來能有機會再來探訪,以找尋創作的養分,他還特別在信紙上畫下具有江南特色的畫舫與水景。這趟旅行顯然讓侯俊明印象深刻,心靈的滿足感更不在話下,這樣的書寫呈現了藝術家對未來充滿樂觀的期待。而信紙上的斗大的「空虛」二字在此與內文有著極大的衝突,對比於過去的空虛感,現今較好的生活條件讓藝術家對創作有了更多的雄心壯志。兩段時間的情感在同一個空間裡交織出侯俊明戲劇化的生命歷程。

 
(圖2).《戰慄之箋》2007年7月15日的書信

  在作品的呈現上,侯俊明以蒙太奇般的拼組手法讓整件作品產生新的視覺效果,從整件作品來看,《戰慄之箋》大致拼出了《枕邊記》的輪廓,一塊塊鮮明的色彩增強了既有《枕邊記》的整體印象,但部分錯置的排列彼此穿插、組織,像是在連續的畫面中突然插進一個不連貫的鏡頭,斷裂感也同時被凸顯出來(圖3)。此刻,密密麻麻的文字對作品的影響力減少了,語句的可讀性與否變成次要的,侯俊明使用這樣的拼接手法,將連續與片段、協調與衝突結合在一起,兩種不同的旋律在整件作品中運作,微微的呼應了他這一年複雜的心情感受。


圖3). 戰慄之箋(局部) 紙、墨、壓克力顏料 32x33cmx167

 《戰慄之箋》是侯俊明在藝術歷程轉折時期的自畫像,筆法細膩、風格既寫實又帶有超現實內涵,但呈現的卻不是藝術家獲得市場肯定時的光鮮樣貌。當觀賞者單純的閱讀書寫文字時,他所經歷的是一個藝術家面對藝術事業時的真實情感。當觀賞者將書寫文字與《枕邊記》的圖文並置時,許多看似任意、偶然的錯置,底層卻蘊涵著藝術家個人過去與現在的生命連結,在交錯的時間感中,藝術家個人的得失之心已淡淡在作品中顯現。《戰慄之箋》是侯俊明對自我形像的探討,也是一個當代藝術家對藝術市場的徬徨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