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淤青-侯俊明之「繪畫靜心」

文 / 吳介祥

在系列作品及大作品之間,2004年左右當侯俊明陷落時,創作了這批心靈的書寫。即使藝術家的哀愁有時顯得不痛不癢,但生命中充滿了跌跌撞撞,無所療治還是成為不能承受的淤青。這些作品出自中年男子的頓挫,是為了告解、為了治療或是為了沉澱雜沓思緒,卻也創造了他豐富的符碼庫。書寫成為侯俊明對自己的告白、一種忠誠、一種修行,讓侯俊明一寸一節地搜尋自我。

在主流的世界藝術史撰述中,繪畫的現代性在於取消了從前繪畫藝術的敘事(narrative)、仿擬(imitation)和再現(representation)等能力特質,現代繪畫在這樣的大概念下,不是回歸平面視覺,如抽象表現主義和蒙德里安代表的二度空間繪畫,就是宣洩靈魂的超現實和即興創作。這兩大方向下的諸多繪畫派別,在形式上像是繪畫藝術的現代精神展現,但在歷史上卻幾乎是終結了純繪畫藝術,退席給觀念性創作。六、七O年代繪畫藝術面臨裝置與多媒體類型藝術的競爭,隨後八、九O年代的錄像藝術和數位藝術讓敘事、仿擬和再現的表達有不同的質、量和世界觀。藝術在諸流拍擊下,即使不致淘汰,也讓繪畫形式趨於邊陲。這種藝術史撰述脈絡帶出了兩個現象:其一是現今的藝術創作幾乎不能例外地是觀念展現;其二是藝壇上抒發己懷、展現個性特質的藝術創作越益少見,也更成為獨秀。儘管如此,多元化的藝術論述更不願漏失特殊的創作心靈和突出的繪畫藝術家,如年少狂飆的早秀藝術家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1960-1988)。

在台灣,各段藝術史、各種藝術流派、觀念和媒材匯集在較小的時空中,我們得以覽盡這段快速發展的藝術史,也得以在侯俊明身上看到藝術家狂亂的個人特質,也看到繪畫藝術的敘事、仿擬和再現特質密集於一體的藝術創作。侯俊明的作品既像童書又像語錄;既像月曆又像自傳;既像密封印記又像附圖箋詩;既像宗教圖懺又像淫慾書刊...。靜心繪畫的幾件作品有些像原始文化的記號圖形;又有幾件彷彿是表現主義或野獸派氣質;另一些具有超現實的氣氛;還有些透露出民俗藝術的樸質感。和巴斯奎特相似的塗鴉效果,但侯俊明的靜心繪畫卻是曲折幽嘆的。

靜心繪畫有如符碼圖庫,這個符碼圖庫同時還可看到侯俊明之前與之後系列的銜接,例如『愛人』兩件作品之一,罩著全頭的紋樣和侯俊明2007年的『蕾絲鞭』系列的罩頭蕾絲內褲非常相似。罩在紋樣下的是看不見面容的愛人,躲在暗處的是藝術家自己。也許是這樣的羞愧和封閉讓侯俊明想要化自己為愛與被愛、渴望與被渴望一體的雌雄同體人,而後發展出『蕾絲鞭』系列。在『愛人』這件作品下,他寫著:
單獨成為自我滿足的個人不可能的,阿明哥卻也沒有勇氣面對愛人,自愛人眼中看見殘穢的自我。

在此同時,藝術家那無藥可救的男性自大自戀卻一點也隱藏不住。兩件構圖相似的『愛人』之另一件是他囚禁愛人的慾望,囚禁卻不願付出,透露一個男人虛偽卻承認自私的自白:
阿明哥很負責任地把他的愛人關在牢籠裡。每七天會去探望他一次...就只是來確認他是不是還活著。阿明哥不願意放他自由。不是不信任,而是阿明哥還有其他重要的承諾要完成,不能分心。
靜心繪畫是侯俊明心理自療過程的產品,正是因為塗抹與書寫有時有魔法般的作用,如洞穴壁畫、祈神咒符或巫術的自動性塗鴉等。靜心繪畫是侯俊明沉澱和浸療雜念奔怨的方式,因此呈現的文字有時像是禪七的頓悟,有時像是藉苦行釋放重擔,有時像是告解後的自我原諒。例如在『冒險』中的文字:
安寧的人超越他自身的成敗,活得很從容。因而可以像孔雀羽毛般耙梳自己所發出的細緻微光。
靜心繪畫系列洩露出侯俊明是個和現實脫節的藝術家,而那懸浮不定和封閉的焦慮感讓他發明了一連串的個人的圖像語彙,以便用它們向世界剖析自己、懺悔和宣示。在這套自成一格的符號圖像庫裡,藝術家自我裹覆,耽溺在喃喃自語中。藝術家的愛慾永無止境地循環輪迴,但也為這浮生若夢的俗世繪製了一本毫不矯飾的情慾掙扎之書。

靜心繪畫的]藝術家獨白充滿遺憾,一如『可能性』系列之『家人』中,侯俊明寫出:
阿明哥不知道如何與他人,尤其是家人相處,建立親密的連結關係...恐怕得像一隻盤旋高空的大鳥,從既高又遠的位置看家人...
在『天真』中寫:
嚴肅的人不容易和人建立滋潤性的連結,會活得很辛苦。阿明哥需要成長出另一種完全於不同與此的能力,才能讓自己和周邊的人快樂。

以這樣方式,藝術家賦予了圖像和文字無窮的比喻和轉喻功能,靜心繪畫裡的人、樹、鳥、水、光、手...有了新的字意語句脈絡。在『壓抑』中,一個人形龕在樹枝之間,代表藝術家自己”徒勞無功地嘗試天人合一”,結果卻是刺穿在樹蕀中,承受如耶穌受難時的肌骨之痛。以樹穿插生命題材,隨後在侯俊明的『米夏』系列再度發揮地淋漓盡致。

以大鳥自喻,並提到孔雀的細緻微光,和『可能性』的藝術家手長在頭上的自畫像,讓人產生諸多聯想。除了藝術家的自我嘲諷和自許:
阿明哥的手是長在頭上的,很難用祂來做工。可是一旦讓祂動起來,祂就會變成一對翅膀。

在靜心繪畫中,這件作品可算最能代表藝術家-一方面是藝術家自畫像、自喻像,另一方面充分表現侯俊明獨有的圖像轉喻和反諷的能力。這雙長在頭上的手的確像一對翅膀,但長在頭上的翅膀依然荒謬無用。然而整體一眼來看,這雙手卻也像雞冠或羽冠。侯俊明是戴冠的孔雀,或是加冠的藝術家,他既是自傲自戀的男人,也是值得封上桂冠的藝術家。但那冠頭-正因為侯俊明的圖像符號創造力,和毫不遮掩的自我揭發-顯得荒涼無稽。這正表現了侯俊明藝術的原創性和精確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