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廢人你能要求什麼?」-侯俊明的【以腹行走】

文/李維菁       【cans藝術新聞】,p:110

 

 蛇也許是性、邪惡,但另一方面我願意看的是它的蛻變,蛇咬住自己尾巴新生循環,一種自我完成-侯俊明說。37歲死亡也許是真的,它對我是場告別式。我對過去告別,新的生命開始。

這一切全是一個廢人搥胸掏肺的痛苦呢喃,時而黑暗、時而光明地餵養自己的孤獨。自覺自己的卑微怯懦,但不夠強壯到可以改變。對於這樣一個既萎縮、又狂傲的自己,恨了!會又疼愛他又去憐他,匍匐在地上以腹行走的蛇類,吐信的舌繞回來舔食自己的殼。

「對一個廢人你要求什麼呢?」侯俊明說。之所以畫出這系列自由書寫的繪畫,是在這兩年面臨即將崩解的自己的心情獨白。簡單來說,崩潰在現實上的兩個原因,一是離婚帶來的;二是長久纏繞自己37歲會死亡的天才夢魘。

在十年前侯俊明曾經被視為最具潛力與爆發力的新秀藝術家,他融合社會批判的思維與個人風格極強的民間信仰美學元素,在八○年代末,年紀輕輕地就打下猛烈的成績。幾年的成功以後,開始有人對侯俊明有所期待、也有所質疑,而他也不可避免地轉入創作生涯與生命轉型苦楚之中。離婚以及37歲死亡的魔咒,另一面其實對照著他從一個受矚目的新秀藝術家過度成為成熟的藝術家階段的苦澀掙扎。

「離婚之所以會這麼痛苦,是因為之前我對前妻的依賴實在太深。」侯俊明說。與前妻同居兩年加上五年婚姻生活的相處,前妻幾乎打理生活上所有的事,包括家事以及面對外界的應對。「我對外面接觸有種恐懼感」他說。自己連買東西都覺得壓力很大,以及煮飯、買菜、買車子、影印、電器維修、機車零件的殺價、收藏家的應對…等等。「我總是躲在她身後。沒辦法,只要一與外面的人接觸,我就有種被欺負的感覺。」

1997年前妻告訴侯俊明要赴美深造。當時他並不覺得會有什麼不同,因為她要出發前,所有能為他打點的事也都先預先打點好了。但是當她真正遠在他方後,侯俊明陷入了精神以及生活上的困境。

「我一個人住在苑裡鄉下,孤立無援。充滿了低價值感,覺得自己怎麼會這樣需要求人。我覺得人家不甩我,我覺得自己無能。」他說,打開冰箱見到沒有食物的感覺很糟!事事要求人的感覺很糟!加上孤獨的發酵。覺得自己被遺棄:「我是個廢人,她竟然不願承擔我被廢的問題。」

他說,他知道前妻也察覺到兩人關係的不對等,也知道也許她是試著想要藉著離開有所改變,可以改變完全依賴她的互動模式。「我知道,可是,對一個人生活的照顧應該是感情的基礎呀!」

他也說,這樣的邏輯並不適用於萬一前妻也要求“反之亦然"的話。「我這麼比喻吧!我就是個不會做針線活的人,找一個人跟我互補為我做針線活有什麼不對?」他說:「生活上的照應我無法做到,我可以給的是靈性上的東西。」這樣的感情邏輯即使在遭逢感情巨變後還是沒真正的改變。「到目前為止我也再嘗試新的感情,但我還是在抓個人。」

他的前妻與他的感情在這樣根深的互動模式中陷入了破裂的危險。離婚的導火線是,分隔兩地的期間,一次侯俊明到美國去看前妻,她來機場接他。因為肚子餓所以倆人在機場叫了一碗麵分著吃。但覺得一碗麵不夠,於是決定要再叫份三明治。前妻對侯俊明說,要他去叫三明治。她想藉著這個小小的動作測試這段日子以來侯俊明是否有一些轉變,對兩人的對等分擔生活是否有所接受。但是侯俊明聽到她要他去叫三明治,十分憤怒。憤怒到當場買了機票直接回台灣,連機場都沒出去。

侯俊明說,很早他就知道,詩人韓波、畫家梵谷、莫迪里亞尼、羅特列克這些天才,都是在37歲時早夭的。自己在十多歲時崇拜這樣生命完全燃燒,覺得早夭也值得。而若自己不是那塊藝術家的料,37歲也夠了,該去做別的了。37歲彷彿是一個大關口似的。沒想到,自己已經踏在這關口前了。

「去年,我三十六歲時,籠罩在心情的死亡中。」

1986年侯俊明出自國立藝術學院畢業,便贏得藝壇的重視,尤其在1993年他創作出「搜神記」更確立了他的個人風格及成功。不過,就在1993年秋天,他與前妻自台北搬到苑裡,不是為了想要隱居或厭惡都市,只是為了一圓前妻想要在鄉下生活、教書的心願。「搬到苑裡,可說是我之前一個創作階段的完結。當時想說的已經說完了。」侯俊明說。搬去苑裡時自己就打算先給自己兩年晃蕩調整。「但是,從那時候開始,我什麼也做不出來。」他說:「尤其是當我過去的創作相當依賴當下的資訊以及資料的蒐集,在鄉下是沒有這些的。」

其實,從1993年以來侯俊明也陸續有展出的邀約,包括1996年丹麥哥本哈根的貨櫃裝置、1997年在台北伊通公園的「狗男女」、1998年台北雙年展以及1999年嘉義的台灣裝置藝術展。但是,由於之前侯俊明踏進藝壇的作品之強烈以及姿態實在太耀眼了。許多的藝評及收藏家對於侯俊明在「搜神記」後再度出手的系列十分期待,並視之為判斷他能否轉型的重要關鍵。而對他在這過渡階段的作品仍處與等待及保留。

「多數的人只期待我出手,一定要比以前更猛、更烈!但是,又有另外的人批評,怎麼侯俊明你還是做這些調調的東西!」他說,究竟怎樣在創作上繼續,逼得他很苦。因為他知道,這一次出手,人們審視他的角度已經不再是具有才華的新興藝術家,而是以成熟藝術家的嚴苛角度來檢視。這些東西混在一起,精神處在崩潰狀態。逐漸地,侯俊明決定調適自己,決定要學著與自己相處。

1997年侯俊明參加成長治療團體,因為探尋意識的關係,他開始順手繪畫圖出一些當時的心情。侯俊明這段時間調整自己並採行奧修動態靜心法。每天早上六、七點起床,散步回來開始。奧修動態靜心法主張人必須先將內部的垃圾清掉才能靜下來,動態靜心法一開始讓人隨著混亂的情緒思緒混亂地呼吸,然後逐漸失去控制,或大喊、大哭、大叫、顫抖,完全發洩。發洩之後人往上跳,將能量由下往上帶,然後突然靜止。十五分鐘的動態靜心法就是一趟旅程。每天上午我都要經過這趟旅程,然後慶祝自己渡過這段辛苦,慶祝這一天的開始。而後,他隨手繪畫,心起到哪就畫到哪。另外這一年來每天必定畫一張曼陀羅,作為自己的功課。這段學習與自己相處期間他日日地圖畫,回復到最初始的狀態,用他最有才能最擅使用的方式,畫出自己每日的日記。

這些年的這些圖畫、塗鴉、書寫,正是目前侯俊明螫居許久後展出的【以腹行走】。在這些素描以及書寫之中,有寫給前妻的書信、有人蛇的交尾、兀鷹的盤旋,以及他種種奇特的幻想,在屋後挖座墳,準備讓自己死相好看些…等亂語、囈語、自我對話、自我整理。若說過往侯俊明的作品是一個知識份子姿態濃厚的作品與宣言,力圖發表在形式、內涵上的完整與思考,而這次【以腹行走】出現的粉彩、蠟筆素描以及文字,相較之下比較像是一個藝術家心緒的日記,一個生命轉折期重要的記錄。

而侯俊明之所以願意將這階段的素描展出,是因為他覺得:「那些感覺我可以抓回來了,我可以整合、創作了。」同時也預言,他已經告別了之前的生命階段,準備好要開始下一階段。那個才華洋溢的年輕藝術家要邁進成熟藝術家的階段了。只不過,這系列【以腹行走】中,並未見到已經進入下一階段的侯俊明的未來的線索,主要仍是過渡期的自我獨白。

「未來我想做的,除了過去我將民間美學與社會批判的結合的方式,其實還有許多東西可以做,我也想再多去開發些。但是那種罵人的東西做久了內在也感荒蕪。另一方面,由於我在苑裡居住,我想在未來的創作中加入多些人與自然的關係。」

「蛇也許是性、邪惡,但另一方面我願意看得是它的蛻變,蛇咬住自己尾巴新生循環,一種自我完成。」侯俊明說37歲死亡也許是真的,它對我是場告別式。我對過去告別,新的生命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