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魔力與反魔力的文字

文/國立聯合大學台灣語文與傳播學系助理教授 盛鎧

 

文字具有力量,這句話的意思通常是指文字的訊息能對人產生作用,發揮影響力。類似於此,有時我們形容某位作家的文字具有「魔力」,並不是說其文字本身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而是誇讚其修辭之精湛,深具感染力。可是,有時候我們又會真的以為文字本身就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對人、事、物產生影響。這種「文字拜物教」的信念,不只存在於原始社會,即使在當代社會也還很流行。就像現代住家常貼個門聯或「福」字求福氣,汽車內掛著平安符,或身上戴著廟宇求來的符咒,這類情形所在多有。可見,雖說現在已是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所謂「去除巫術化」(Entzauberung;disenchantment,或譯「除魅化」)的時代,這種可上溯自薩滿信仰的文字拜物教仍持續留存於我們的文化。

文字拜物教與文字畫

侯俊明的《說好話》系列創作,從表面來看,似乎賡續文字拜物教的信仰,將我們日常所見的「好話」(如「保庇」、「慈悲」或「歡喜做、甘願受」等)當作創作的題材,因而假如真有人為求平安或避邪,而將他的「好話/好畫」迎回家供奉,好像也未嘗不可。然而,如果真以為六腳侯氏當起好父親以後,在藝術上也「做好子」(台語),寫寫畫畫一些「清風明月」的「好話/好畫」來迎合大眾,也未免有點小覷這位自許「激進前衛、生猛、原創」(侯俊明《侯氏八傳.六腳侯氏》圖中文字)的藝術家。我們切莫被他裝好、裝乖的外表給晃點了。固然,侯俊明在這些作品中並未有明顯的嘲諷表現,像他以前的《搜神記》那樣,呈現出「激進前衛」的姿態,但是他也沒有真正乖乖地「恭錄」這些好話,以此召喚文字的「神力/魔力」。相對地,侯俊明大膽地搗碎這些字詞,將其筆劃或偏旁恣意重組,構成他的文字畫。

這種文字畫的表現形式在台灣美術史上並非沒有前例,洪通就是先驅。不過,洪通是真的把文字當成一種圖像來畫,並且以他那種特殊的拓墣式內外交錯的空間表現,繪製成似字似畫且彷若有機生命體一般會自我生成繁衍的另類圖畫。洪通的文字畫或可說是原始的萬物有靈論的現代的藝術表現。不同於此,侯俊明既不信仰泛神論,他的文字畫亦非如渾沌的原生物,跨越字畫之間的界線而難以辨解。認真看,我們還是可以辨識出這些好話的字形。但是,侯俊明這樣任意重組字形,仍不免使人想起道教的符籙(其實他最近的簽名「六腳侯氏」的寫法就真的很像畫符)或乩童譫妄狀態下書寫的破碎文字。只是他把它審美化了。

非書法性的普普書寫

審美?沒錯,不過不是傳統書法的美,而是傾向於經歷過抽象繪畫運動乃至普普藝術洗禮過後的當代審美造型感。為什麼不屬於傳統書法的美感表現?因為在這些文字畫的字形中,我們看不到書法基礎的撇、捺、頓、挫之類表現,也不見顏體、柳體、瘦金體或勘亭流之類的字體。換言之,很明顯地侯俊明乃有意與書法脫勾,不要讓人將《說好話》與書法的傳統聯想到一起。此外,他也刻意抹除個體式的主體痕跡,不讓人看出有個人筆跡的感覺,而且有意低限化畫面的表現,免除任何質感或肌理的處理。為什麼要這樣?
不要有書法的表現,一方面侯俊明本意就不是要開書法展,所以就不要走那種路線;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意義是,那種謄錄名詩佳句的書法雖然重點在於書寫的形式,但抄寫本身的作為就已經預設寫的人認同文字的語義訊息,而侯俊明就是要避免這樣,因而有意以這種非書法性與非個人性的低限表現,拉開他與文字語意的距離,彷若他只是個單純抄錄的書記或秘書人員,從而使之中立化。換言之,此處的審美化的作用不是要美化這些好話,強化這些文字的魔力,而是要透過拆解字形與低限化的形式來中立化文字意涵,以袪除其魔力,進而讓我們用另一種方式來看這些好話。這也有點像是安迪.沃荷爾(Andy Warhol)的絹印版畫那樣,故意以異樣的色彩和看似有些粗糙的肌理來印製名人肖像或爭議性主題,如夢露、毛澤東或執行死刑的電椅,傳達曖昧的中立性訊息,讓人無法捉摸其意向是歌頌或醜化,從而使之問題化而留給人們反思的空間。

解構好話

就此而言,《說好話》的審美作用並非要美化這些好話,讓人更加遵奉,亦不是要予以醜化,使人徹底對其懷疑;《說好話》只是以中立的方式呈現這些「好話」,將「好話」加上引號,使其懸置,以促使我們開始思索,進而或能反省思考在生活中我們是否被這些咒語般的「好話」給影響,甚或被「洗腦」而不知。就像「歡喜做、甘願受」所反映的聽天由命的宿命觀,是不是讓人過於逆來順受,造就順民「甘願受」而不懂得反抗的意識形態?若是如此,「好話」的魔力豈非源自「魔」力,而使人為魔?
如果我們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來閱讀/觀看這些文字畫,侯俊明自許「生猛、原創」的特質或許更能彰顯,而其「好話」也更為是「好畫」,且能為祛除吾人心中之「魔」力而更有「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