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行者內在聲音的吶喊,與其靜心修煉的圖文紀事

文 / 柯品文

圓形的曼陀羅也像是子宮、種子、蛋,孕育著、隱藏著各種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我當它是一個堅實的缽。持戒托缽,我以此焠煉我自己。 ~~~摘自侯俊明的曼陀羅〈自序〉

 

一、跋涉於愛欲求索與靜心修煉的旅程中尋找誠實的自我

侯俊明於2000年於台北漢雅軒藝廊展出「以腹行走:侯俊明的死亡儀式」之展覽作品時,便已為自己與觀者揭露出他自己生命階段裡關於往昔之死與未來之生的儀式宣言。
在這段儀式宣言的背後同時展開的即是從2000年的1月1日到2001年1月10日間共402張「曼陀羅」的一系列作品,整整一年又十天透過每日畫曼陀羅來整合他內外在的自己,以解決並面對當時處於失婚且情感上喪失依賴的真空狀態,於是侯俊明開始以禁足、禁語、禁慾、茹素,並每天持續做奧修動態靜心、寫作且以繪製「曼陀羅」的創作模式,進行一種自己對其潛意識內在召喚的整合與復健,期望自己可藉由這「曼陀羅」的創作來達到心靈淨心的目的。
確實,原是梵文術語的曼陀羅,其繪製的造型即是一個圓,不只象徵著宇宙的運行圖象,也體現出創作者繪製曼陀羅當下內在意識思維的圖案符號,而具備「自身」原型的象徵。
曼陀羅可以作為冥想與心靈實現的圖案,其結構既表現了外部形象化的世界,同時也代表現著內在的精神世界,曼陀羅的由來即是透過內省的經驗,而這種內省的經驗則是受「人類心靈某些內在的需要」所驅使而得,此圖象內在的精神世界源於集體無意識,更是種統一的象徵,在意識的更高層次當中具有調合對立的面向,並產生引導輪迴轉化的生命經驗與意義(註一),使人全神貫注觀照本我,一方面藉以獲得意義非凡的經驗,一方面藉以產生心靈的次序,象徵內心和諧及圓融的安全居所,亦使繪製曼陀羅具有一定心理治療的作用,並從中「自我對話與整合」,誠如心理學家榮格對藝術家創作曼陀羅時所指出的分析:「創作曼陀羅時,即使意識內衝突對立我們也能夠明心見性,感受到現實世界的一片和諧、詳和及存在的意義。」(註二)以畫「曼陀羅」的方式來了解自己內在的某些部份,進行創作的當下或許連侯俊明自己都訝異於自己繪畫與書寫中內在的意識意義,不過值得思考的是,為什麼侯俊明必須以創作曼陀羅來進行「自我整合」與「和自己的對話」?
我們可以發現到在「以腹行走:侯俊明的死亡儀式」展覽作品中,即以出現那時侯俊明在藝術治療課程中藉以誘發潛意識的塗鴉創作,與自由書寫來探求自我的相關作品,然而塗鴉與自由書寫的向外放射,和隨意延展性適巧給了侯俊明一個重新思考如何整合自我的過渡階段。
的確,「曼陀羅」的圓形圖像與其多重符號的指涉意含,使得「曼陀羅」的靜心創作賦予侯俊明一種挖探與潛入自我心靈意識的「探針」性質,其中「圓」所反映出的是自我實現與累積能量的容器,自己與自己對話,如同嬰孩般的如實表達至身、口、意的合一,不只面對侯俊明自己,更重要的是探見本性當中相互矛盾的衝突部份,並採取「誠實以對」的創作姿態面對自我。
於是,侯俊明不只移轉了早期以嘲諷的版畫或裝置藝術直接衝撞社會主體價值的虛偽,並不斷以暴露的欲望議題顛覆與反叛主流意識的框架,到「曼陀羅」、「六腳家族心靈圖誌」、「芭蕉鞭系列」、「靜心繪畫」等這一串連的創作線軸,侯俊明以此一系列靜心的創作過程,已從早期居處異鄉那位強烈求索愛慾的飄迫靈魂,到返鄉回歸故鄉母土以持續靜心做為自我收攝內探的探勘,且轉而為內在心靈的誠實自我以對的召喚,不只進行自我遭遇到失婚悲傷情緒的釋放,亦同時召喚自己童年那位躲在內在還遲遲不願長大的孤獨小孩。

二、以曼陀羅的圖文繪製進行自我內在的聯結與召喚

侯俊明是一位與自我內在聯結很強的藝術家,以透過繪製曼陀羅的創作過程來使其被動的在心靈中浮現些什麼,倒不如說是侯俊明主動透過曼陀羅的創作來進行與內在潛意識的召喚,使其被自我領受與被傾聽,更因為內在的聲音被聽見且越來越清晰明朗,致使侯俊明採以另一文字書寫的創作姿態進行內在聲音的表述與吶喊。
2000年七、八月間,侯俊明所創作的曼陀羅作品皆採以圖文並置方式表現,一張張的檢視,筆者發現這些曼陀羅作品中的「圖」與「文」交相成就了一種傳聲筒的功能模式,並非侯俊明主動或刻意去成就作品,相反的,是作品追纏著侯俊明去完成其內在聲音的塑形與組成,於是無論是採以曼陀羅「圓形」造型的表現形式呈現,或是以「圖文並置」的模式進行靜心的修煉歷程,其「當下」所浮現潛意識,便採取不逃避且溫順地等待的寧靜面龐被侯俊明自身所照見。其中,如各種被召喚出來的物件或身體器官的擬人對話,如明(侯俊明)、乳房、乳洞、陽具、蕾絲邊絲襪洞、小圓點、大頭、粉紅色、蝴蝶、大手人、、、等猶如辯證的對話與語意裡哲理意義的延伸。
例如2000年7月7日的文字寫著:「我希望有一個更大的物體,來隱藏我。 把我整個包庇。讓我在其中。我並不想要有真正的結合。一種若即若離的分裂是我要的。真正讓我張嘴大叫的,不是分裂,是孤單。……「分裂」是真實的,「一體」反而令人有不真實的感覺。」與2000年7月11日中記錄著:「因為我像細胞卵。可以孕化蔓延。是這個蔓延性使我具有神秘力量。我往外延展,也往內縮,像一個個洞口。我是洞口,可以穿梭進出。」一張畫著侯俊明自己躲藏在大物內並與之結合成S旋轉體的圖象,而另一張則畫著各種顏色的小圓點,這兩張圖文並置的呈現,其中文字對圖像來說或許具備著某種「圖說」的功能(也可能圖像對文字而言其具備著某種圖解與插畫的性質),但對創作者本身與觀者來說,這些被侯俊明所創造和運作出來的符號(包括文字與圖象兩者),不只對創作者本身具備高度的隱喻性質,也因其作品內所指(the signified)與能指(the signifier)符號運作的指向,進而產生辯証的游移關係,表面上符號的隱喻性質似乎已在創作者手上操縱或完成,但基於符號本身的開放性所使然,觀者透過閱讀活動的過程與介入,圖與文的符號才足以使觀者與創作者隱喻的指向產生交疊,同時圖像與文字的符號亦將在不同的閱讀活動當中,產生不同指向的隱喻意義,重要的是各種指涉的意義聯結,無論對創作者本身或是觀者而言都是可能的文本演繹(註三)。
透過這些2000年七、八月間圖文並置的曼陀羅作品,甚至可以說侯俊明不只是將圖文視為記錄人、事、物的工具性符號,而是更進一步以圖文的敘述性與隱喻性等指涉來建構圖文當中共存的意義聯結,就像一面照應著侯俊明自我的內心世界的鏡子,以畫曼陀羅的苦行修煉向內在召喚,並誠實的傾聽屬於自我生命裡那位孤獨小孩吶喊的聲音。
(本文作者現為國立高雄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講師)

 

註釋:
註一:拉德米拉.莫阿卡寧著:《心理分析曼陀羅:東西方的精神對話》(台北:商務出版,1991年),頁106-107。
註二:游琬娟譯,蘇珊.芬徹(Susanne F.Fincher):《曼陀羅的創作天地---繪畫治療與自我探索》。(台北:生命潛能文化,1998年),頁18。
註三:參考自羅貴祥:《德勒茲》(台北:東大出版,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