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喜事

文/單喬

深冬的夜晚,白衣隊伍無聲滑過喧嘈的台北街邊,無頭娃娃在燃起的火焰中化為黑色的過去,火燒上高掛的侯府喜幃,燒焦的婚禮,臨界點的一聲長嘯,所有的嘴巴都沈寂,所有的慾望的第三隻眼都從額間倉惶地張望。

「半年前,午後,由蘆洲經河堤往台北,途中卻見一女子,脫衣焚燒,一件件的脫、燒,手撐黑傘,等待火盡,再脫、再燒。」

侯俊明所見的這名女子的意象,轉化成「侯府喜事」展演「拖地紅」中的處女新娘,但新娘懺弱悚慄褪下羅衫後、裸露的卻是肢體表演者劉守曜的男體,陰陽錯置在這場展演中造成相當衝擊,也帶來幾許矛盾。

1991年開年接到紅帖的羣眾,聚集到和平東路的路邊,肅穆的迎親隊伍走來,在「侯府喜事」紅幃前焚燒一個人形娃娃,擁擠的觀眾穿過上「台北尊嚴」階梯的窄巷,一步一停,空氣與氣氛被積壓成沈重的方塊,不出聲,如紙紮人的引導者木然歡迎來賓,進入如祭壇般的儀式現場。

侯俊明所作的裝置分為兩大主體,窄長場地入口附近高架起一座大型漏斗,盡頭則有三座帶有陽具意味的紅色帳篷,篷上隆起小丘覆滿細砂,如人頭般的石頭顆顆埋在沙中,石上植有假髮分披向兩側,象徵女性陰唇意象。

表演結構分為四階段,第一組是劉守曜的「處女新娘」片斷,表現初夜的疑懼與激情,當高潮過後,報幕者爬上漏斗宣稱「請各位給新娘10分鐘換衣時間」:接下來是YELLOW行動者的「愛人晚宴」,生活性而平凡地調酒、聊天;然後是陳梅毛所進行的媒體表演組,諷刺證婚人的冗篇大論、脫衣舞的狂歡意象;再由劉守曜改著西式禮服表演終結。

基本上,「侯府喜事--拖地紅」是一場企圖相當龐雜的展演,在工作方式上,希望突破以導演為唯一意志的傳統戲劇結構,而使侯俊明的裝置、陳國樑的音象、劉守曜等人的表演都各自佔有等同位置而構成「總體藝術」;在內容上,則希望透過婚慶--喪葬、男--女界定模糊錯置的曖昧時空,來傳達傳統婚姻與現代男女的關係。

如此難免因焦點渙散並使著力點失衡,當羣眾穿過窄巷,在肅穆的儀式氣氛引導,並在「處女新娘」廿斷積壓繃起的情緒,到第二階段卻崩垮了,而劉守曜再次的表演,重覆的感覺也削弱了第一段表演所凝聚的感動,為此,我們毋寧將討論焦點鎖定在「處女新娘」。

進入會場的新娘,被引導坐入紅帳,新郎侯俊明則被帶到另一端的漏斗下,筆直站立,當漏斗漏下細砂,沖刷覆蓋侯俊明時,新娘也開始抽搐抖動,鳳冠霞帔在激情中抖落,蓄下平頭的「新娘」開始出現陰陽同體的錯綜,而這場以漏斗為計、一動一靜、遙遙相對的「性交」意象,結束在劉守曜的一聲長嘯;女性特質漸次消失的他(她)走向侯俊明,帶他走出會場,那時不但有角色對換的恍惚,也帶有濃厚的同性戀意象。

關於陰陽錯置的觀念,侯俊明認為每人體內部並存有陰性及陽性的成分,陽性女性或陰性男性的結合,事實上就帶有性別錯置的意味。

陰陽同體不時反映在他的作品中、裝置的原設計圖上,砂中原本埋的是陽具象徵,作出來卻是陰唇意象,如果新娘或新郎是由女性扮演會是什麼感覺?劉守曜的肢體相當精確掌握了陰柔的特質,但基本上,「處女新娘」仍是以男性為中心對性愛的感覺發展出的表演,在構想男女倒置時,仍難免男女特質的矛盾。

因為基本特質的曖昧,就難以拿捏節奏的掌握及含蓄的程度。試想,在平緩的節奏後,拔地拉高的嗩吶聲起,再嘩一聲所有的緊張瓦解,應比節節昇高的迂廻曲折更具激情的張力;而「末代皇帝」中,三人在大被下翻浪及太監、皇帝隔布摸臉的光影剪裁,也是擅用抽象手法,減少說明性而萃取出更精練的語言。

儘管如此,「拖地紅」帶有祌秘氛圍的表演、赤祼的性愛剖析,仍給91年台灣藝壇帶來一陣騷動,看過的人兩極反應,厭惡的人斥為「噁心」、「垃圾」,欣賞的人大表激越,在兩極之間,我們則可以讀修,台灣本土新生代在生活經驗中找到的語彙,這些混血的語彙溶合了東洋、西洋的影響,也涵藏了台灣本土節慶的習俗意象,「龐雜」、「混亂」、「錯置」卻正是這些語彙的特性,漏斗洩砂這一片斷,本身也是極具視覺震撼力的行動作品。

更因這場展演籌備的發展歷程,讓我們可以瞭解它在侯俊明過去創作歷程中所隱下的伏筆,而不是一件速成的速食觀念作品,從在學校就被譏為「色情狂」,侯俊明由惶恐逐漸坦然,他說:「我終於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隻小獸。」這羣年輕人在馬年即將結束時,以一場喜事的形式放他們的小獸出來蹓街,小獸或許不諳世事規矩,卻是可愛的,在這場不夠精練的實驗中,成果不夠完美,過程卻是喜事,而非墳邊裸睡。

在空間上,它是由侯俊明的裝置創作展,所延展出來的一個表演空間。

在這裡,侯俊明發揮了其一向擅長的對於封閉的、私密的、神秘空間氛圍的營造,直指人性最深沈的慾念。它以「侯府喜事」被告知、妝點,但觀眾卻被帶引至一個充滿祭壇宗教氛圍的空間。白色砂丘分別自屋頂左右方傾斜而下,佔據了室內三分之二的空間。砂丘上矗立了兩座被燒焦的類似教堂造形的尖頂木櫃,周遭併排著彩繪的鵝卵石。整個意象來自喪葬經驗,並發展成陰陽兩性互轉的多重性象徵。

燒焦的新娘娃娃如聖女般的被放在飾有窗簾的一組木櫃裡,另一組木櫃則宛若子宮般的被塞滿了棉被、抹布,在這密實空間裡擠壓著一個放大了的黑色頭顱。

它是一個自成體系,有其完整敘事結構的美術創作,但被使用為表演體的一部分時,除了做為場景、道具等實質功能的提供之外,最重要的是表演或裝置已不應該只是做為彼此意義的填充,或意義的再確認,而應該是意義的再生。所以當同一觀眾分別於展覽時間與表演時間,來面對這一空間時,他所獲得的應是兩種不同的閱讀經驗,而不再只是同一經驗的確認或深化。

 

(泛色會展演-拖地紅)1991.01.16~1991.01.20台北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