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質式的踰越溢满或者精神分

文/陳泓易

 

野性的思維

星座與占星術是人類野性的思維的一種殘留。現代性以科學理性對知識進行建構,也取代長久文明傳統中一直使用的認識世界的模式。野性的思維或許不再是被合法化認知的主流知識體系,然而它從來未曾離開我們真正的生活。我們在討論科學理性的知識體系時毫不猶豫的否認它的真實,但是在生活實踐時我們卻無所不在的仰賴它。這兩種知識體系運作一種微妙的同時既是補充性卻又是互補性的交叉辯證關係。或者在操作型定義的層次而言,理性知識與野性思維甚至不是兩個不同卻互補的分割層次,而是一個相互關聯的整體。人類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認為占星術一如草藥學或者巫術,是一種自然哲學。它們都是野性思維的產物,野性思維之中另一個最重要的活動就是藝術。李維史陀認為人類社會的知識體系分成結構秩序與事件秩序兩個層次,而結構秩序和事件秩序之間的統一需要美感情緒的知覺能力。而我們傾向把神話既看成抽象關係的系統,又看成美學冥想的對象。產生神話的創造行為與產生藝術作品的創造活動正好相反。藝術創造活動透過揭示出共同的結構來顯示一個整體性的特徵;而神話創造則是從一個結構出發去發展對象與事物(件)的組合整體。於是我們可以理解不論是希臘羅馬時期或者是文藝復興之後的歐洲,神話總是藝術創作最被呈現的對象與題材。藝術一如神話,讓我們得以連結兩個差異的認識世界體系。
這樣的藝術史背景讓我們更能理解藝術家侯俊明的創作內容與歷程。神話一直是他最重要的靈感來源與創作主題。從<山海經>到<搜神記>,甚至到<曼陀羅>系列作品,侯俊明的藝術創作一直充滿著豐富的神話特質。<星光燦爛>與<星座十二鍼>則是藝術家近期嘗試的神化主題與形式。
當神話作為最主要的藝術題材被表現的時代同時也是歐洲的理性哲學發展最激進的時代。希臘創造雅典衛城的雅典娜神廟的同時也發展出最精采的哲學;文藝復興到古典主義與巴洛克藝術創作豐饒的偉大時期,歐洲也發展出嚴謹的理性主義哲學。藝術與哲學彷彿遙遠的背道而馳卻又如此相近的同時並進發展著自己認為的真理。
在哲學追求真理概念的過程中,真理的存有學概念將真理視為事物自我彰顯的事件。然而傳統哲學對真理的定義,指的是在詮釋過程中得到事物的知識,這是一種知識論的真理概念,然而在詮釋的過程中得到事物的知識並不算完整,在哲學的程序中尚需證成此真理為真。

斯多葛的苦行與真理

證成真理是一種哲學(詮釋)行動,卻在侯俊明的藝術創作之中被藝術家親身實踐。<<山海經>>與<<搜神記>>時期的侯俊明的藝術創作過程彷彿是一種哲學的證成真理的過程。持續嚴苛的誠實面對自己作為一種對真理的證成,侯俊明的創作彷彿是一個斯多葛學派的苦行哲學家,對自己的誠實與本質(真理)的尋求,以一種魔羯座充滿鬥志追求高難度理想的堅決意志進行,卻又在極度需要別人認同的渴望下,使得<山海經>與<搜神記>的作品延展出一種無可比擬的張力,同時卻又是一種誠實到猙獰,不堪,甚至不忍卒睹不想面對的生命的真相。
真理的證成以某種斯多葛式的苦行結果就是對自己嚴苛,也對世界也嚴苛;自己辛苦,也讓別人辛苦。侯俊明同時又將真理開顯於一種薩德侯爵式的情色之中,一種反象徵的誠實與赤裸,彷彿它代表一種真理的本體的深層開顯。然而侯俊明不滿足於赤裸。持續不停止的深入挖掘挖出赤裸之下更多艱難並且不堪的真相。

蛻變與綻放

千喜年時期的<曼陀羅>系列苦修轉化了侯俊明,<阿麗神宮>時期,侯俊明開始變得溫柔與熱情,然而當時的熱情卻是含苞的,內斂的與自省的。就如同魔羯座的人格特質中擅長知識與經驗的累積,魔羯座的侯俊明也一點一滴的累積這一份過去嚴苛的語彙線條下所無法被人察覺的那一份擁抱世界擁抱他人的熱情。在<<星座系列>>中每一個作品開始每一個濃烈鮮豔的綻放。

莫里哀

歐洲古典主義時期的另一個藝術形式的高峰就是戲劇,而其中最受爭議的人物之ㄧ就是莫里哀(Moliere)。不同於以往傳統以悲劇喜劇二分法定位的戲劇藝術形式。莫里哀將某種人格特質誇張隱喻變成一種典型來表現,創作了幾個代表性的經典人物,例如<偽君子達杜佛> (Tartuffe)、<吝嗇鬼> ( Avare)、<憤世嫉俗者>(Misanthrope) 、<貴人迷>(Sganarelle)或者<唐璜>(Don Juan)等等。在十七世紀的巴洛克氛圍之中,整個社會由王室與貴族引導共舞著剛問世的芭蕾舞蹈,某種政治與美學共存,芭蕾與德行風尚並行的風氣中,社會持續織構於一種失序錯置的激情,莫里哀用戲劇的藝術形式捕捉住幾個活生生的時代身影。這是一種不可能真正存在卻又確實存在於每個人身上的某一部分真實。一種輕鬆卻又誇張的諷刺喜劇形式。或許反諷是另一種層面的社會批判,又或許反諷本身就完備了藝術的愉悅本質。而並不特別企圖指涉藝術之外的什麼樣的社會困境與矛盾。

在侯俊明的十二星座系列作品中,呈現一種莫里哀式的時代人形圖像誌,每一個圖像都呈現一種舞蹈般鮮明的動態姿勢,一個一個跳躍出旖邐的身影。同樣是一個失序錯置著激情的社會中,十二星座的侯俊明作品,以圖像與文字並陳的濃縮式化約每一個當代浮世繪的鮮活性格。每一個作品就是一個人格特質的典型,他們就活在我們的每日生活之間,又或者說,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或多或少都存在著每一個這樣的特質。我們每個人心裡,多少都有一些虛偽,有一些吝嗇,厭世乃致唐璜。每一個星座內心深處多少都有隱而不發的其他星座的特質,除了太陽,我們還有月亮,有上升,還有下降。每一個人的本質都有隱而待發的精神分裂衝動,否則理解世界與他人將如何可能。藝術與神話在這個層次裡給了我們的想像得以倖存的反射空間。然而侯俊明在這一個個溫暖而熱情,愉悅而似乎反諷的浮世繪中卻充斥了某種神經質式的踰越溢滿或者精神分裂。

踰越溢滿或者精神分裂

每一個星座分析都隱喻了分析對象的精神分裂。在擁有太陽特質的同時又具有了月亮,在上昇的彼端出現了下降的性格。星座的詮釋邏輯彷彿是一種分類學與統計學,然而在某種無法明證的分類系統之中,它又出現許多的差異,它似乎精密卻又籠統,似乎理性卻又充滿矛盾,似乎有某種規範卻又無時無處不充滿驚奇。在星座分析之下我們經常是時而偏執又總是某總程度訝異於未嘗自覺的自身的人格與精神的分裂。倘若星座一如藝術是一種人類野性思維的殘留。哲學家里歐塔(Francois Lyotard)則提到一種<美學時間性>(Temporalite esthetique)。這是一種從崇高美學經驗的角度所主張的一種不協調情境。<美學時間的重點不是協調,而是不協調,創作狀態中必須要有某些東西溢出原來的知覺協調狀態,而成為有某種能量或力量滿出來的不協調狀態。>在崇高(美學)的感受裡面,想像力與知性這兩種機能的關係基本上處於不和諧的狀態,並從其中發展出某種複數化(Multiplier)的等價體系。
或者說,藝術家侯俊明長期持續的處於一種溢滿的不協調狀態。造成藝術家產生某種偏執與人格精神分裂處境。在<搜神記>與<<海經>時期的侯俊明有某種企圖證成真理的偏執狂。他永遠不滿足被證成的真理的穩定狀態。

這種情況同樣在<星光燦爛>到<星座十二鍼>我們更可以體會到藝術家這一個分裂與溢滿的面向與層次。同樣的主題對象的兩次創作,星光燦爛到星座十二鍼卻有著強烈的反差與分裂。同一主題不同呈現的反差,自身相對於自身的人格精神的分裂。

儘管在創作上出現強烈同樣的不協調與溢滿狀態,然而在星座系列作品中呈現的又經常是某種綻放與豐盈。如<巨蟹座>與<處女座>,或者說整個系列就如同一種盛裝群舞的萬紫千紅躍動姿態。

早期的侯俊明將自己的生命用苦行來經營,將世俗的社會變成神話來表現;十二星座的侯俊明則是將神話的星座轉變成俗世的本質來表現。他對生命的熱情從嚴苛變得溫暖,從憤世變得可親,彷彿從斯多葛的苦行到伊比鳩魯(Epicurisme)般繁花似錦一般對生活世界的熱情漫舞。一種具有切分音法與輕鬆即興般爵士特質的巴洛克舞曲。